（原标题：深度丨“00后”收割5个亿后跑路？！实探爆雷后的“茶叶华尔街”：投资客依旧疯狂，监管部门揭示风险）
饮茶，自古是一件风雅事，但近期广州芳村“昌世茶”的爆雷却揭开了茶叶的另一面——“金融茶”。
芳村，作为全国最大的茶叶专业批发市场和集散地，多年来它还有着另一个响亮的名称——“茶叶华尔街”。这一名字的由来并不复杂，因为在芳村，向来都有两种茶叶：一种是用来喝的茶叶，一种则是用来炒的“金融茶”。
走在芳村大大小小的茶叶市场之中，证券时报记者发现，“投资”“收藏”“回收”等字样不断出现在一些茶叶店招牌上。这也表明，茶叶在芳村早已成为一个全新的投资理财门道，有人借此一夜暴富，有人倾家荡产……
（芳村茶叶市场中，不少店铺招牌都有“投资”“收藏”等字样。吴瞬/摄）
“‘昌世茶’的爆雷在芳村是史无前例的。近些年在芳村跑路的品牌很多，‘昌世茶’在今年也不是第一家，只是影响没那么恶劣而已。”在一位参与“昌世茶”炒作的茶商看来，炒茶与炒股并无区别。
随着“昌世茶”的烟雾渐渐散去，芳村正在恢复平静，新的“昌世茶”却在暗自生长、酝酿。
回归平静的芳村
12月初，“‘00后’收割5亿元后跑路”“5万元一夜间跌到3000元”“众多茶商围堵‘昌世茶’门店”……这一串串令人震惊的数字，揭开了芳村“金融茶”的冰山一角，也让很多人第一次意识到，普普通通的茶叶价格居然也能高达数万元，甚至在以数亿元的规模进行交易、买卖。
“昌世茶”的爆雷事件并不复杂。今年9月，一位“00后”的潮汕小伙在芳村打造了一款名为“昌世茶”的新普洱茶品牌，在行内不断通过口口相传扩大宣传，还邀请了明星助阵，“昌世茶”一下子在芳村火了起来。
（“昌世茶”在茶叶市场中设置的横幅广告。吴瞬/摄）
在爆雷前，“昌世茶”一共发布了5款产品，以其中一款“昌世天下”为例，行情价从9月1日的每提（357克/片，7片/提）3万元上涨至10月15日的每提6.5万元，“昌世茶”的茶品吸引了从业者的眼球，那位“00后”的潮汕小伙也一度被称为“茶界少帅”。
在相关的茶交易平台上，充斥着对“昌世茶”的赞美，一份发布在10月9日的评论就写道：这款茶的好，相信已经成为市场共识，从上市之初的35000元到现在的53000元，如果不是茶品的价值被认可，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就得到这样的成绩，结合近期“高烧不退”的交易热度，这款茶的积极行情还在蔓延，不少茶友也都在等待机会……
但没想到的是，这位“茶界少帅”完全不讲“武德”，“金融茶”在芳村爆雷并不少见，但往往整个炒作周期会持续一两年，但没想到这次的周期仅有3个月，不少参与“昌世茶”炒作的茶商瞬间被这一操作打懵了。芳村的一位茶商告诉证券时报记者：“我们很多茶商和加盟商在11月底的晚上都还在打款给他们，结果他们第二天就跑路，也不做任何回收，眼睁睁看着我们5万多元买的茶，最后（价值）只剩下3000元。”
随后即12月初，众多茶商围堵“昌世茶”门店的一幕在各大社交媒体上疯传，芳村“金融茶”“茶叶华尔街”等名号开始响遍全国。
随着“昌世茶”爆雷引发的烟雾渐渐散去，证券时报记者在近期实地探访了芳村和“昌世茶”门店所在的古桥茶街：偌大的芳村茶叶市场人并不多，古桥茶街更是颇为冷清，“昌世茶”门店也早已被塑料布整体遮住。对此，现场的一位茶商表示：“主要是这个事影响太坏了，前面几天每天都有很多人和自媒体过来拍照、打卡，为了避免麻烦，市场管理处就把‘昌世茶’门店给遮了起来。”
（“昌世茶”门店已关闭，当地市场用塑料布将店铺遮挡了起来。吴瞬/摄）
在“昌世茶”事件热度下降后，芳村的茶叶市场也恢复了平静，但茶商们也普遍反馈，今年的茶叶生意很难做，不少茶商的正常生意都断崖式下跌。当地一位茶商刘鹏（化名）就告诉记者：“茶叶是一个非必需品，有钱时很多人就会多喝茶、喝好茶，但现在不太景气，茶叶更不好卖。尤其是现在电商发达，散客基本都在网上买茶叶，前几年偶尔还会有散客过来，但这几年基本都没有散客了。我的生意今年下降了70%到80%，每个月还有一万多元的房租等硬性支出。”
不过，极为讽刺的一幕是，古桥茶街的一条巷子中还张贴着一条“传世好茶选昌世”的巨幅广告，但在广告的下方，就是当地街道拉的一条反诈防骗横幅：“保持一颗平常心，高息投资‘诱饵’不动”，其中的“诱饵”二字分外惹眼。
（“昌世茶”在茶叶市场中设置的广告。吴瞬/摄）
茶商：炒茶跟炒股没区别
在走访多位茶商后，记者发现在芳村有着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类商户：
一类是视“金融茶”为洪水猛兽的茶商，数十年如一日就靠买茶卖茶为生，所售茶叶价格多在数十元至数百元间；
一类则是认为“金融茶”存在即合理，在正常经营茶叶生意的同时，兼职炒作“金融茶”赚钱，还有一些人则是专职炒茶。
“我们跟那一帮炒茶的就是井水不犯河水，我也从来不相信一夜暴富那一套，老老实实做事、本本分分做人。”老陈是一个潮汕人，他们夫妻二人在芳村经营茶叶店已有近二十年时间，这些年他们夫妻从未参与过“金融茶”炒作，也从来都不去打听“金融茶”相关的事。
刘鹏则是属于第二类茶商，他的门店就在“昌世茶”门店的正对面。他告诉记者，他这一次也购买了十几万元的“昌世茶”，在爆雷后也很干脆认赌服输，以4000元到6000元一提的价格把手里的“昌世茶”卖掉了。
对于“金融茶”，刘鹏认为存在即合理，什么产品是用来炒的，什么产品是用来喝的，大家都很清楚，炒茶跟热门的炒鞋、炒酒并无区别。本次“昌世茶”爆雷后，相当大的舆论都认为参与炒作的茶商是活该，对此刘鹏也并不避讳：“正常，我们看得很透，确实是活该，你参与炒作当然就有赚有亏，这个本身没有对错。”
不过，另一位参与“昌世茶”炒作的茶商陈丽（化名）则对舆论上认为他们活该的观点极为愤怒。陈丽也是在高点买入“昌世茶”被套，她表示：“我不是说我一定是受害者，但是我周边的人确实受害的很多，他们肯定就是有预谋来做这个局。现在外界可能都认为茶叶市场老板都比较有钱，现在有人盯着他们的钱也是很正常的。如果有人是有预谋去做这个事，他们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，而不是反过来指责我们这些受害者。”
对于炒茶过程中是否涉及到赌（运气）的问题，刘鹏认为，炒股也一样是在赌。“其实这个跟股票定义都是差不多的，你炒股票还没看到东西，但炒茶至少还有现货，其实都是差不多的。”
“普洱茶跟其他茶不一样的是，普洱茶越陈越香，经过时间沉淀后，一些十几、二十年的老茶稀缺性就跟茅台一样，大家炒的也就是这个稀缺性。”刘鹏表示，与白酒类似，某知名普洱茶品牌就像是茶叶中的“贵州茅台”，参与炒作的人数众多，品牌影响力大，价格稳定、波动小；而“昌世茶”就像是茅台镇上的另外一些酒，也有人参与炒作，同时价格波动更大，赚钱亏钱的概率也更大。
“如果你们非要认为这就是赌，我也无法跟你解释。”陈丽则直截了当地说。
交易平台助推“金融化”
说到“金融茶”的起源，永远离不开的一个话题即是吴远之及其创建的大益茶。据了解，将普洱茶作为投资的现象，大致是从2006年开始出现苗头，到2013年左右达到顶峰，再到今天的十几年间，“金融茶”不断爆雷、不断暴涨。尤其是在2008年前后，大益茶在全国推出了1000多家专营店，采用高调包装、限量配货等手段，将号字茶系列普洱茶打造成奢侈品，同时在行业内不断向外界灌输“普洱茶越陈越香”、老茶比新茶贵的观念，由此带来显著的增值空间，这也成了普洱茶金融属性的根本所在。
除了对现货茶的炒作，“金融茶”还发展出了期货市场。在期货模式下，只要有货单，就可以找茶商缴纳定金，但不做实际交易，等茶叶价格攀升后，由上一个茶商再卖给下一个茶商，如此循环往复、“击鼓传花”。其中，当然也免不了“自己卖，自己买”的抬价手法，导致普洱茶的价格暴涨暴跌，“金融茶”的名声也由此而来。
甚至在芳村的一处茶叶市场中，证券时报记者看到，该市场在一块宣传栏上也明确写道：“支持建立电子交易平台，创新茶叶拍卖、引入直播新业态搭建网络平台经济、期货等交易模式……”
目前，无论“金融茶”本身是否合理，经过多年发展，“金融茶”在芳村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或者说炒作链：从茶叶的源头厂家、到各大茶叶品牌，到为数众多的经销商、加盟商，再到数量更为庞大的散户买家群体，以及不时出现的茶托等各种中间角色，构成了炒作“金融茶”的主体。
在这一产业链之中，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角色——行情交易平台。据芳村的茶商们介绍，目前在芳村有数家专门跟踪各类茶叶品牌价格走势的行情交易平台——每一种茶叶都有如同股票代码一样的编号，输入编号或名称就能实时跟踪相关产品的价格涨跌、行情走势，每天上涨多少、每月上涨多少，跟股票行情软件几乎一模一样。
同时，这些平台还能给炒家们提供互动交流、交易的模块，“找茶”“出茶”的买卖双方都能十分顺畅地查看产品涨跌以及寻找到交易对手。甚至交易平台上还能看到不少对一些新品牌或一些“金融茶”的介绍、行情趋势分析等众多内容。
这些平台还有一个关键的功能是，为交易双方提供了“严格验货、正品鉴定、专业仓储”服务，这一服务完全打消了“金融茶”交易中的不确定性和信任度问题，极大地促进了“金融茶”交易的兴起。
一位经常使用相关平台的芳村茶商告诉记者：“平台上面的信息还挺准确的，一般都是他们的业务员在市场上跑来跑去了解、收集相关产品的成交价格，所以他们的价格信息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参考价，真实性也挺高。”
不过，需要注意的是，在这些平台上，也充斥着大量针对相关产品的“吹捧言论”，如前文所述对“昌世茶”的单方面吹捧等等。因此，陈丽对这些平台也充满了怨气：“我们觉得他们的信息也是有很多可操控性的，人家（平台）赚了钱给老板说好话也很正常。”
行走在法律边缘
在“金融茶”这一场击鼓传花的大戏中，一旦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，“昌世茶”爆雷的教训已极为深刻。
“据我了解，在这次‘昌世茶’的炒作过程中，有人拿2000多万元真金白银投进去，几百万元规模参与其中的人就更多了。在资金来源上，他们有的是用自有资金，有的是跟亲戚朋友凑的，还有人则是套现信用卡和刷网贷的钱做投资，这部分人可能最惨了。”芳村的一位茶商说。
但在遭遇这些骗局后，茶商往往“维权”艰难。上述茶商表示：“针对操盘方目前是很难立案、定罪的，因为他们不会留那么明显的把柄给你。在参与炒作的过程中，相关操盘方也越来越聪明，不会明面承诺回购、保价等，往往会通过其他方式来为自己‘增信’，而且还有茶托来哄抬价格，在芳村这种氛围下，你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参与。但归根究底，这些行为多多少少会跟非法集资、诈骗沾边。”
对此，浙江百和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蒋华勤表示，在这场“金融茶”的炒作“游戏”中，如果没有爆雷，参与者只要遵守“游戏”的规则，应该是民事法律意思自治原则所允许的。如果“游戏”操盘者违反游戏规则，造成其他参与者实际损失，其他“游戏”参与者索赔的话，可能要承担赔偿损失的民事法律责任。“游戏”失败，导致参与者血本无归（即通常所说的爆雷），那么要看操盘者的主观故意以及资金流向来判断案件的性质，可能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或集资诈骗罪。
“针对这类案件，我个人倾向涉嫌集资诈骗罪。因为‘游戏’操盘者一开始就是以非法占有他人钱财为目的来操作的，压根就没有让投资者获得回报或得到清偿的打算。‘游戏’的最终结果就是全体或部分参与者血本无归。如果所获资金是用于挥霍的话，那就完全符合集资诈骗罪的所有构成要件。”蒋华勤说。
不难发现，无论操盘方将茶叶包装得多么华丽，在整个“金融茶”的交易环节中，无可避免地会触及一些法律红线或灰色地带，甚至开始不断向更大范围蔓延。
一位在深圳工作的王女士就告诉证券时报记者：“我朋友前段时间就让我参与交易‘金融茶’，我也不懂其中的套路。大致是我朋友要去买一款‘金融茶’，但她资金不太够，我出3万元参与其中，持有大概半年时间，到期后把茶叶按约定价格卖出，预计我能得到收益1万元，高出的部分与我无关。而且他们说这款茶的庄家实力雄厚，绝对不会爆雷跑路。但我估计，一旦爆雷，我这笔钱肯定是拿不回来了。”
在这一背景下，监管部门也多次披露“金融茶”风险。
2021年下半年，广东、云南等多地监管部门与茶叶行业协会均发布文件，提示金融茶产品风险，指出“金融茶炒买方式和价格泡沫次生风险极大”。
2023年6月30日，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召开“整治普洱茶‘金融茶’乱象”专题座谈会，痛斥“金融茶”乱象危害大、影响深，损害消费者利益，破坏市场流通秩序。
2023年10月，福建省发布了关于防范以“金融茶”“理财茶”等名义实施非法集资的风险提示。
12月6日，广州市荔湾区也发布了《“金融茶”“理财茶”？赌局陷阱！》的文章，里面提到个别茶企打着销售高端茶叶的名义，承诺一定期限后以本金加利息的方式予以回购，以骗取非法利润。
但可惜的是，近些年来“金融茶”爆雷屡见不鲜，部分炒家赔得血本无归，但依然有大量的人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。刘鹏坦言：“金融茶的炒作，一方面是操盘方钻法律漏洞，另一方面则是利用人的贪性。从受害者而言，有些可能也明显知道他们会出事，但一路看着飞涨的茶叶价格，你很难不心动不参与进去。”
事实上，“昌世茶”的爆雷并非终局。在芳村，还有一幕正在上演的大戏：有人正在用“地板价”收购“昌世茶”，寄望着“昌世茶”卷土重来、东山再起……而在“金融茶”乱象下，“昌世茶”的爆雷并非第一个，也绝非最后一个，在相关交易平台上，数十个茶叶品牌依然活跃其中，下一个“昌世茶”也正在暗自生长、酝酿。
校对：高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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